青檸低眉順目，乖巧地在我面前跪下，語氣暗含欣喜與矛盾，小心翼翼，如同對待失而覆得的珍寶一般輕聲問我:“婉妗姐姐，李沐邪說你是婉妗姐姐，對麽？”

握著搖光的那只手微微顫抖，被他不著痕跡地攏到袖子裏，我平覆了一下心情，空著的那只手握成拳背在身後，指甲深深紮進肉裏尚且毫無所覺。

記憶中……記憶

觸及這個詞，我不由得微微一楞，不曾想將記憶放遠，竟一時收不回來，仿佛陷入一個無底洞一般，久遠地我都不敢想那是什麽時候的事。

那時青檸還小，甚至尚未化形，青色的小雀兒莽撞地亂飛，眼看著一頭撞向昆侖鏡，我連忙揮手一帶，誰知另有人亦是一揮手，卷著我的掌風連帶著雀兒一同撞進他懷裏。

擡眼，便看到那人雪白的衣衫和冷俊的面容:“青提”

那人微微頷首，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:“本是怕你寂寞，這小家夥若是惹得你不快，便不要它了。”

我尚未來得及阻止，那邊突然彭地一聲，原本被他攏在懷裏的青鳥毫無預兆地化了形。

青提那張俏顏上亦是有了些驚訝，看到這裏我便不再說話，許久不曾出現的俏皮湧上心頭，靜靜地看他如何應對。青提自生於東海之上便少有情緒波動，幼時我總是致力於惹惱他，然而不管我怎麽鬧騰，他總是淡淡地一笑，後來天帝賜婚，我便漸漸收斂了玩心，一心一意地等著他迎娶我，可自那一紙婚約下，他便漸漸減少了來玉山的次數，有時候我甚至幾十年見不到他一次，如今他卻怕我寂寞交由我一只青鳥，說不欣喜是不可能的。

我這廂佯裝矜持，正想不出挽留他的方法，想不到那青鳥便化了形，青提被迫擁香抱軟，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，不著痕跡地瞧了瞧我，見我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意思，忍不住低聲嘆了口氣。

那小雀兒似乎剛搞清楚自己的狀態，一張小臉剎那間變得通紅，慢慢從青提懷裏退出來，輕輕柔柔地跪拜下去：“見過仙君，求仙君不要趕我走。”

青提拿眼角瞥了我一眼，淡淡道：“那廂才是你的主子，莫要拜錯了人。”

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惶然擡頭看我，只見她那眉眼間甚是清淡，沒有一絲一毫的妖媚，隱隱有幾分恬靜的氣質在裏面，絲毫沒有為雀時那般莽撞，看上去叫人賞心悅目，我便勉為其難地受了她的拜，故作矜持地看向青提：“既然帝君送的，豈有不要之禮，你既與帝君有緣，便喚你青檸可好。”

小雀兒低眉順目，輕輕道：“青檸謝主子賜名。”

我彼時正在帝俊教導下學著端莊，每每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頑皮，帝俊便要嘆息著捏眉頭：“婉妗，你是要做這天下主母的人，若是再這般調皮叫仙家來我這裏告狀，我便要去對青提說說，取消了你倆的婚約。”

我嚇得連連吐舌頭，被他輕描淡寫地一瞪，瞬間擺出端莊大方的氣勢，目不斜視，於大殿之上紋絲不動地站上那麽一天。本不是沈穩的性子，硬是叫他給我嚇出這一身溫婉的氣質，如今有個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同我玩耍，自然樂不可支。

可這樂，又不能樂在表面，於是我忍得十分痛苦。

青提輕輕地瞄了一眼我的表情，唇角上揚了一個可疑的弧度，背身掩飾，清咳道：“既如此，我便不打擾了。”

我心內頗為糾結，一方面不希望他這麽快離去，一方面又想著扔下這一身的架子，踟躕再三，瞥見青檸還在地上跪著，而離去的人又尚未淡出視線，於是拿捏著架勢甕聲甕氣道：“起來吧。”

兩個人的身影皆微微一頓，不久這場戲便以青提淡出我的視線而告終，我甩了甩酸軟的胳膊，一路小跑著去拉青檸的手：“快來快來我有好玩的東西玩。”

青檸微微有些沒反應過來，卻不敢抗拒我的拉扯，只小聲道：“主子，這不合體統……”

我忙著給她介紹帝俊給我的新鮮玩意，哪有時間去理會體統之事，不耐煩地道：“以後沒人的時候叫我婉妗就好，走，我帶你去看昆侖鏡。”

“這……不好吧……”

“有什麽不好的，不如你叫一聲婉妗姐姐來聽聽？”

自我與青提同時出生，帝俊便早已存在，自然沒有喚我姐姐的道理，東皇太一那個小毛孩子，又十分不將我放在眼裏，剩下諸仙，見了我便低頭喚一聲上神，於是這萬兒八千年裏，天界眾生，實在沒有哪個叫過我姐姐，每每心癢難耐，總想著找個人來甜甜的叫一聲姐姐聽。思及此，我便斂了容，訓斥道：“這是命令。”

想必帝俊的訓練還是十分有效的，我這麽一皺眉，似乎震懾到了青檸，她惶然下跪，任命地將眼睛一閉，吞吞吐吐地擠出四個字：“婉……妗，姐姐……”

我大喜，裝出來的威嚴便有些掛不住，笑嘻嘻地扶起她，拉著一路狂奔：“這樣才對嘛，青提將你送來，總不至於是要我們對坐兩無語的。”

身後有人小小聲地疑問了一句：“青提？”我便毫無保留的全盤托出，“就是方才那個嘛，他是我的夫君。”

手裏拉著的那只小手微微一震，如同現在搖光不著痕跡地將手伸到我背後，一點點掰開我掐進肉裏的手指，我從漫長遙遠的回憶中清醒過來，對上青檸那雙眸子，嘆口氣道：“我記得你，青檸。”

她身體微微一震，似乎是在忌憚什麽，我揉著額角接著嘆息：“我只記得我是因何認識你，至於你如何害我，記不得了。”

這話說的大約重了些，青檸不自覺地顫抖開來，想來她跟了我許久，即便我此時換了一身皮肉，也不由得叫她想起前事，她擡頭，眼淚汪汪地看著我，可憐地問道：“您怎麽知道……”

怎麽知道你害我麽？

就你這擔驚受怕又悔恨交加的模樣，怎麽會不知道呢，青檸啊青檸，你本是單純的孩子，再怎麽小聰明，也終究騙不過我。

就如同你此時隱藏在眸子深處的期待。

主仆一場，不管是誰欠了誰的，我便，最後再滿足你一次。

“青提是誰？”

搖光握著我的手咻然一緊，我盯著青檸沒有動，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如釋重負，心也漸漸地沈了下去。

“回主子，東華帝君本名青提。”

東華……

我點點頭，揮了揮袖子，青檸奇怪地看著我，似乎想要探究什麽，我略有些不耐，轉身而去:“我不記得前塵往事並不代表我就原諒了你，如果沒記錯，就在不久前你還想殺了我。”

餘光瞥見青檸的臉色霎那間慘白如紙，可搖光卻沒有給我反悔的機會，伸手一攬我的腰，向著我暫住的那處急掠而去。

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有些暈，於是忍不住道:“搖光……你慢點……我想吐……”

他低頭看了我一眼，空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後背，皺眉低聲道:“忍著些。”

他向來不做這樣的形容，我被他略顯嚴肅的語氣嚇到，強忍著咽下胸口的起伏，好在這過程也不是很久，待到雙腳一著地，立馬吐了一口血出來，將搖光月白衣衫染得斑駁，然而胸腔依舊氣血上湧，身上如同著了火一樣難受，可偏偏能叫我依靠的人一臉肅穆，不覆往日溫柔，我便忍不住委屈得嚎啕大哭:“搖光搖光，我好難受，好難受啊……”

興許是我一邊哭鬧一邊吐血的樣子叫他不忍心了，搖光僵硬的身體柔和下來，語氣也恢覆以往的溫柔，伸手在我後背點了一處，哄道:“不要怕，按我說的做，先把氣壓到這裏。”

他連點我身後幾處大穴，我隨他說的去做，漸漸的氣血不再翻滾，看我安靜下來，搖光這才長籲一口氣，不管身上的斑駁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。

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，抹了一把他臉上的血跡，試探地問：“搖光，你生氣啦？”

他輕輕地恩了一聲，看上去疲憊得很。

我便有些不滿意，兀自嘀嘀咕咕：“搖光怎麽會生氣呢，搖光從來不生氣的。”

他不理我，我就來來回回地走，來來回回地重覆這兩句話，直到說到第十遍，他忽然輕笑一聲，睜開眼道：“善兒，你不口渴麽？”

我諂媚地湊上去一個笑臉，問道：“搖光你不生氣啦？”

搖光沒好氣地看我一眼：“有些人趕著去找死，我還得趕著把人救回來，若是哪天我去晚了，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麽去了？”

我立刻對天發誓：“我絕沒有輕生的念頭。”

“沒有就好。”他似乎想起什麽，眼裏驀然添了些許哀傷，“再來一次，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承受得起。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善兒，你明明知道是陷阱，何必自己趕著往下跳呢？”

我突然安靜下來，我何嘗不知道，青檸出現在那裏無非是李沐邪安排好的，要她來引出我的記憶，可那時候青檸小心翼翼地期待著我問出真相，借此說出我曾經同東華的往事，只怕我的心痛，她比我更加痛。

只是我料想不到自己當初居然對東華保持著這麽強烈的感情，導致思及此便氣血上湧，身上的反應確實超過了我的想象。

我這麽說著，搖光忽然凝起了眉，如同不認識我了一般，一寸一寸地打量著我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其實婉妗那個時代，也是很有趣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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